深圳海韵大厦曾是龙华区的地标性建筑之一。
这座大厦坐落于龙华区民治大道旁,23层高但体量不小,总面积超过6万平方米,集商业、餐饮、酒店、办公于一体,2015年正式对外营业。
在深圳特殊的发展历史和商业环境下,与其他城市常见的、经过一级市场征地后拍卖给开发商进行开发的的商业地产模式不同,海韵大厦的产权结构颇为特殊:土地属于龙华区民治街道沙吓村的集体土地,而大厦的出资建设者是吴长阳和吴长荣两兄弟。
深圳海韵大厦,现已被改名为金华大厦。刘虎 摄
根据双方约定,吴氏兄弟名下的深圳阳明荣实业有限公司(下称“阳明荣公司”)享有1至19层30年的有偿使用权以及20至23层50年的无偿使用权。大厦通过出租,年收入达6000万元上下,承租期内的房租总收益可达20亿元。
吴氏兄弟兴建这座大厦建设总耗资2亿多元,按道理,兴建这所大厦应该让他们身家暴增,跻身亿万富豪之列,但复杂的产权结构、高额的债务和深圳水深莫测的司法环境,最终却让他们折戟沉沙。
职业放贷人范氏叔侄以9000万元的对价,通过精妙的法律陷阱,诱导他们接受看似有利的化解债务安排,疑似有深圳司法人员协助的背景下,最终以极低的代价将已经成熟,并定期产生巨额收益的物业收益权鲸吞而去。
吴氏兄弟失去了大厦的经营、管理和使用权,给他们留下的,是大厦建设产生的巨额债务,以及其他数十家债权无法实现的民间借贷者和至少数十个相关民事案件——可谓一地鸡毛。
01
前因:复杂的债务结构和居心叵测的放贷者
吴长荣、吴长阳兄弟来自汕尾陆丰,这里因地理、历史和文化上的关联,常被纳入广义的潮汕文化圈。吴氏兄弟也有典型的潮汕商人的特点:重乡情、胆大、敢搏。
吴氏兄弟2011年至2019年间经营阳明荣公司,投资累积2亿建成并运营深圳海韵大厦(需定期向沙吓村集体缴纳租金)。
吴氏兄弟的深圳阳明荣实业有限公司。受访者提供
为此,他们向许多亲朋好友借款,积累了数额巨大的债务。知情者介绍,这些借款对象均为特定个体,避免了向不特定对象集资的刑事风险,而债权人都知晓公司拥有海韵大厦等物业资产,借款时较为放心,虽然利息不低,但在潮汕人的圈子中属于正常拆解,加之物业已经建成放租,总体风险可控。
2016年8月,经一位资金掮客——也是一位陆丰老乡——介绍,吴长阳结识了同为陆丰老乡的范金鹏,此人成为这些债主中金额最大(3000万),也是最具杀伤力的一个。
吴长阳回忆,初次见面,范金鹏表现得非常仗义:初次借款,无需抵押、无需担保,只凭一纸借条,吴长阳就借到了500万元现金,条件是:月息3分。
范金鹏的强大实力,更让吴长阳心生敬意而印象深刻:一间小屋子,堆满了一个个纸箱,随便打开一个便是成捆的现金。范金鹏似乎还很重视两人之间的乡情——把一箱人民币交给吴长阳时,随手抽出4捆说,大家都是陆丰人,这4万是你加入“八万商会”的“会费”。
“八万商会”就是范金鹏创立并任会长的“陆丰市八万商会”,八万是陆丰下辖的一个镇。随后,他又抽走了15万元说,这是本月的利息。
八万商会活动资料照片。图据网络
范金鹏的社会身份,也让文化水平不高的吴长阳肃然起敬。
《汕尾日报》2024年的报道称,汕尾市人大代表、陆丰市人大代表范金鹏带头捐款39万元,向社会各界发出了“绿美新葫 益起行动”募捐倡议,筹集经费101万多元,用于新葫村主干道的扩道增绿美化建设。
500万现金扣掉19万后还有481万,月息3分则单利年化36%,着急用钱投入工程建设的吴长阳还是接受了这些条件。
最后,范金鹏还要求吴长阳把公司和村里签订的海韵大厦合同书交给他过目。这虽涉及商业秘密,为了借款,吴长阳答应了。
总的来说,此后双方关系融洽,从2016年8月起至2018年10月吴长阳陆续向范金鹏借了3000万本金,但经过各种的手续费抵扣后,实际只拿到了2000万出头,利息却按3000万的月息3分,即月息90万。
目前在网上还能找到某媒体发布的《人民企业家范金鹏》一文。
该文写道:观澜大部分企业家都对范金鹏三个字敬仰万分、心悦诚服,只要你有资金困难,范氏家族就会以最简便快捷的方式出借资金予以扶持。同时他还经常帮助小微企业快速成长,手把手地教授如何在深圳经营企业、扩大规模、抢占市场、赢得先机。坊间皆有流传“只要经了范金鹏的手,再危难的企业也能转危为安”的佳话。
02
疫情袭来,资金链断裂风险凸显
新冠(COVID-19)疫情自2019年底暴发,酒店和物业行业风险剧增,公司资金链紧张,债务问题日益严峻。
而在此之前的2019年春节后,范金鹏突然态度大变,多次态度强硬地要求即刻还款。
海韵大厦(现名金华大厦)侧面照。刘虎 摄
为了保证利息的支付,上文提及的资金掮客转而向吴长阳介绍范金鹏的侄子范景海,说他是个85后、人品好、已经是八万商会的新会长,他以前给范金鹏打工的,和范金鹏“不是一路人”。
吴长阳只得与范景海接触——同样的套路出现了,无需抵押、无需担保,利息也一样,他先后借给了吴氏兄弟3000万。
范景海交待吴长阳:我(范景海)给你(吴长阳)的借款,不能让我叔(范金鹏)知道!——吴家人后来才意识到,范景海此举希望造成叔侄之间决裂、并非一致行动人的错觉,而吴家人当时也是信以为真。
在资金链遇到问题时,范景海提出要“债转股”,以楼抵债。吴长阳拒绝了,转而四处借款想办法归还范金鹏和范景海叔侄的欠款及利息。
雪上加霜的是,2020年,新冠疫情造成服务经济停摆、经济形势恶化,具体到大厦,多次封控导致商户经营时断时续,有关部门倡议“减免房租”,吴氏兄弟公司响应,向所有租户减租50%。媒体因吴长阳减租4200万,称其为民治“好房东”。
范金鹏叔侄并不是海韵大厦的唯一债主,吴氏兄弟还有银行贷款、员工工资、亲朋好友的借款以及大大厦租金等到期支出和利息要支付。
但遗憾的是,吴氏兄弟减免租金的做法(当然就算不跟进,当时的大环境下,租户大概率也无法支撑)直接恶化了大厦的财务状况,而且诱发众多债权人进一步催债。
众多债务中,最致命的是欠下沙吓村的大厦租金,按出租大厦的协议规定:四个月租金未支付,沙吓村有权解除协议——这将直接危及约定50年经营权的安全性。
紧要的关头,在资金掮客的斡旋下,范家叔侄中的侄子范景海同意再借给吴长阳200万元,用于支付租金和员工工资,借款日期就定在沙吓村可以解除合同时间点之前。
03
城下之盟背后:无间道精准掌握吴氏兄弟资金底细
2020年7月31日,范景海带队来到大厦,他不仅带来了200万资金,也带来了律师。
此时,吴氏兄弟公司拖欠沙吓村租金3个多月,面临合同解除。范景海的到来带来了救命钱,但同时附送了极其苛刻的条件。
首先,范景海要求是:各股东自己名下的房产信息登记原件交给律师;拿出事先打印好的《借款合同》《借款协议补充协议》《委托授权书》让吴长阳签字。
相关合同文本中,最核心的约定是,吴长阳等人和其公司如在2020年9月1日未结清与范景海的借款,就以大厦18—21层大厦物业抵债。如吴长阳不同意,就把吴长阳等三位股东的房产信息进行诉前保全并在法院提起诉讼。
海韵大厦昔日内部陈设。受访者提供
为了紧急筹措向沙吓村集体缴纳租金的款项,吴长阳等三位股东都在上述的三个文件签了名,此时,从签字到还款日只1个月。
显然,必须在短短一个月内筹措3000多万的还款资金,压力实在太大。
于是,随后范景海顺水推舟提出终极方案:以1.32亿元收购公司60%股份,承诺吴氏兄弟保留40%分红权,并用转让款偿还债务。
为何范家叔侄对吴氏兄弟的资金状况如此了解,能以如此精准的时间点卡住他们资金链最紧张的时候,提供足以缓解短期问题,却不足以处理中期问题的资金,并诱导他们签下极为不利的协议?不得不提一下隐藏在吴家兄弟身边的一位汕尾老乡。
此人名为吴家方,本是陆丰市八万商会的会员,也曾和范金鹏有过借贷关系。
吴氏兄弟回忆,2015年,吴长阳的母亲去世,吴家方主动联系吴长阳,他自报家门一是陆丰老乡;二是住在龙华;三在陆丰老家有地可以帮助吴长阳的母亲下葬入土为安。对他的帮助,吴长阳自然是极为感谢。
此后,时年58岁的吴家方以敦厚长者的身份出现在了大厦工地,从早到晚主动帮助吴家兄弟打理工地上的杂事,甚至还拒绝了吴长阳支付的报酬。吴长阳称吴家方为“叔公”。
正是在吴家方的引荐下,范氏叔侄以放贷者的身份介入大厦的工程建设,在这一过程中,吴家方以“叔公”的身份开始参与公司内部管理,事后来看,也正是在此人协助下,每到资金出现紧张关键时刻,范氏叔侄都能准确拿捏吴家兄弟。
令人回想之后颇为惊心的是,十年前,吴家方当年帮助安葬吴长阳母亲的那块墓地,正是和范金鹏相关联某方提供的。
04
蛇吞象:9000万元拿下价值20亿的物业
如前所述,范景海提出以1.32亿元收购阳明荣公司(大厦管理公司)60%股份,承诺吴氏兄弟保留40%分红权,并用转让款偿还债务。
此后,范景海支付1000万元定金,吴长阳交出公章、财务章,范景海实际控制大厦。
吴氏兄弟发现,他们一方的账户只收到了1671万元,加上先前支付的1000万元,老乡向吴家支付了2671万元之后便不再履行1.32亿购买股权的协议,而且此后一直也未向吴家按月分红。
让他们吃惊的是,范景海等人在拿到大楼实际控制权之后,居然迅速成立新公司,将原公司的全部股权以1元的价格转让给自己成立的新公司,既逃避了公司债务,又规避了股权转让的应缴税费。最后,债务留在原始公司,而权益流向了新成立的“干净”公司。职业放贷人至此可以安然地以收租获利。
范金鹏。网络图片
事后看,吴氏兄弟急于化解债务,范景海等人抓住这一心理,提出“资深经验”的解决方案,声称可通过律师等专业人士协助化债。然而,方案初始并未完整披露,吴氏兄弟在被牵引一段时间后才察觉其中陷阱。
范景海的方案涉及多项精心设计的陷阱。首先,他们通过虚假诉讼虚增债务,例如将已还清的债务重新起诉,制造还款压力。其次,以不合理低价受让公司债权。海韵大厦的资产价值远超转让价格,例如按剩余租期估算的20亿元预期收益与转让款严重不符,显失公平——范家叔侄前前后后只付出了9000万元就骗取了大厦的实体权利。他们还将大厦的名字更名成了“金华大厦”。
海韵大厦自2015年落成之后,吴氏兄弟一直通过阳明荣公司经营大厦的对外租赁业务。经过范景海的这一轮操作,阳明荣公司成为了一个空壳。
拿到大厦经营权后,范氏叔侄对外放风:吴氏兄弟已将大厦套现转让,导致其他债主纷纷恐慌性起诉吴氏兄弟。
债主们蜂拥而至,吴氏兄弟被逼上绝境。
05
范氏叔侄设局引诱,中小债权人成为炮灰
事实上,这40多位“中小债权人”原本更多是吴家的亲戚、朋友,他们是看好海韵大厦的经营状况,以及和吴家兄弟有交际才借款给他们。
“中小债权人”索债无果,转而以股权转让损害中小债权人的利益为由,将阳明荣公司及吴姓兄弟告上法庭,请求法院撤销阳明荣公司与职业放贷人范氏叔侄之间有关海韵大厦的股权交易。
据了解,5名中小债权人启动的撤销之诉,至今已有4起法院一审判决范氏叔侄胜诉,即股权转让合同有效;还有1起在一审审理中。
中小债权人起诉吴氏兄弟和范式叔侄交易无效的理由是:阳明荣公司以极不合理的低价转让阳明荣公司的股份,使得他们作为阳明荣公司及三位股东的债权人权益得不到保障。他们还因此要求撤销老吴他们转让股份给职业放贷人的交易。
四个案件中,龙岗区法院均由同一人担任独任法官审理。
这位法官认定转让协议有效,因为:吴长阳及其股东“均是具有正常辨识能力的完全民事行为能力人,应在审慎审查各协议条款、充分理解相关内容的前提下签署各协议,并对己方的签署行为承担相应的法律后果”。
龙岗区法院。受访者提供
一个质疑是:吴长阳及其家人是否有利用这一交易和范家叔侄实现私下逃废债务的故意?
对此,吴氏兄弟的兄长吴长阳断然否认:“根本没有,我们转让股份是想拿到1.32亿元去还债,主要是还中小债权人的债。可职业放贷人范氏叔侄一方只给我们账上打了2671万元。”
对轻易交出管理权的原因,吴氏兄弟解释说,“因为我们轻信对方会履约,他们不止一位是县(区)一级的人大代表或政协委员,所以我很信任他们。”
根据吴氏兄弟的介绍,在龙岗区法院一审中,范家叔侄出示的吴家兄弟收到了1.32亿元的证据是不真实的,法庭没有质证就直接采信,这已涉嫌枉法裁判,吴家兄弟正在进行控告。
更荒谬的是,职业放贷人在获得大厦的经营管理权后归还的贷款,却将其列入转让款中。这也意味着,这笔贷款形同“用两次”:既作为入股门票,又作为还债费用。
吴家兄弟介绍,范家接管公司后,主动归还了海韵大厦欠银行的6600万元贷款,这笔钱不应计算在购买股份的1.32亿元之内。按约定1.32亿元是购买股份的款项,是实现公司经营管理的门票,清偿银行贷款是经营管理行为,只有买了门票之后才能行使经营管理行为。清偿银行贷款作为经营管理行为,它一旦发生,就是公司的新债务,股东按比例承担相应责任;6600万的银行贷款在股权转让时还差半年到期,并非债务危机急待解决的问题。
因此,范家此举,其实是为了在掌握公司后,在没有银行贷款的前提下,实现将相关权利转移到新公司,彻底逃废其他债务的目的。
06
警察放贷与“司法灭门”
吴氏兄弟介绍,职业放贷人的律师要求股东拿个人住房做债务担保,并且强行要求登记股东夫妻双方的名字,现在弄得吴家三个股东家人都成了被执行人,个人账户包括社保账户都被冻结,相当于遭遇了“司法灭门”。
案件中,律师的深度参与也是一大特色。相关律师被指设计合同和陷阱,例如通过合法形式掩盖非法目的。有一位律师因参与虚假诉讼被投诉,证件已被注销。
2022年,该案中虚假诉讼的暗流开始涌动。深圳南山区公安分局粤海派出所教导员陈继贤(已退休)亦参与向吴长阳等人放贷200万元,先后收取150多万元的利息。
在吴长阳遭逼债暴雷无力还款时,陈继贤谎称没有收到过利息,于2022年7月向南山区法院提起虚假的民事诉讼,要求吴长阳及其公司连本带利向其支付320多万元。
由于陈继贤收到以现金形式支付的利息时都没有签名打收条,故其以为可以不承认收到过利息,但吴长阳等人向法庭提供了公司账目和证人,证明陈继贤曾收到过相应的利息。同年11月,开庭时陈继贤代理律师看到吴长阳代理律师带了证据原件,陈继贤不得已当庭提出撤诉。
其后,陈继贤又以海韵大厦资不抵债、一物二卖等罗织的罪名为由,向南山经侦报案称吴长阳涉嫌合同诈骗,吴长阳于2024年1月被南山经侦刑事拘留17天,因检察院未予批捕,后被取保候审,现因最长期限(一年)界满,取保候审已解除。
吴长阳认为,陈继贤的作为已涉嫌构成“虚假诉讼罪”和“诬告陷害罪”。
陈继贤谎称未收到利息,虚构债务金额(320万元),符合《刑法》虚假诉讼罪“捏造事实”要件,吴长阳提供的账目和证人证明确实有力,证明陈继贤捏造事实,但因撤诉后果较轻,仍可能被追究刑事责任。
陈继贤捏造事实,疑似利用体制内关系推动,导致吴长阳被拘留,符合诬告陷害罪的构成要件,且达到“情节严重”标准,构成犯罪的可能性较高。
在此吴长阳提出疑问:陈继贤作为退休警务公职人员,且曾担任领导职务,即便未被刑事追究,也应该受到党纪政纪的处分。
目前,吴家兄弟已身陷绝境。吴长阳认为,范家叔侄先后仅支付9000万元,却通过伪造证据,掩盖未履行1.32亿元协议的事实,夺走20亿元收益的大厦。法院对显失公平的交易视而不见,中小债权人血本无归,吴氏兄弟背负巨债,股东及配偶账户被冻结,生活无以为继。
事实上,吴长阳的故事并非孤例。据知情人透露,龙华区新观城大厦也以类似手法被范氏叔侄夺取。
吴长阳的抗争仍在继续,他希望法律能为他和中小债权人撑腰。一位法律学者叹息:“虚假诉讼不仅是经济犯罪,更是司法毒瘤。它让受害者家破人亡,也让法院背负不公骂名。”(作者 刘虎)